接吻鱼

阿伦贝皮,一个巴西渔村的全球化澎湃在线

发布时间:2025/2/26 12:09:36   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晋人陶渊明一篇《桃花源记》,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千余年前的理想天堂。那里“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,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。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”,没有天灾人祸,居民田园耕作之乐羡煞外人。在此设想一下,倘若南阳刘子骥或者其他人真的寻找到了这个桃花源,从此里外交通、来往不绝,那么它今日又会是何面目?是否仍是人皆向往的天堂摸样?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康拉德科塔克笔下的阿伦贝皮或可为之一鉴。

阿伦贝皮是巴西东北部的一个小渔村,坐落在海洋、湖泊与沙漠之间,居民不多,气候宜人,各种条件、环境不输桃花源。科塔克就以它为研究对象,跟踪观察了长达42年时间,事无巨细地记述了这个小村庄里的吃穿住行、婚丧嫁娶和生老病死,并倾注了大量的感情,与当地居民结成深厚的友谊,遂有一本《远逝的天堂》为其翻天覆地的蜕变过程见证。

一、

发现“桃花源”

年,作者科塔克还只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的大三学生,因参加学校为本科生提供的调研项目,机缘巧合下来到了阿伦贝皮这个遥远的、完全陌生的巴西小村庄。孰料这一次的偶然,成全了科塔克与阿伦贝皮40余年(-)的不解之缘。作者初到阿伦贝皮,既是一个贸然闯入的异国游客,又是一个略显生涩的田野调查者。阿伦贝皮完全陌生于美国的生活,给他极大的震撼。从物质条件来说,阿伦贝皮显然落后美国一个世纪不止:不通电、没有汽车,人们基本是靠天吃饭,住宿和卫生状况极差。但经过简短时间适应后,在厌倦了美国城市灯红酒绿、人情淡漠的人来看,阿伦贝皮可谓天堂了。

村庄里“屋舍俨然”,房子沿着海边一字排开,海景推窗可见。这些房屋还被漆上缤纷色彩,与高耸的椰子树相映成趣。在阿伦贝皮,夜里所见的星星也较美国的明亮,使得作者有幸第一次见到壮丽的南十字星座。

阿伦贝皮的物产也是相当丰富。它离大西洋的大陆架边缘仅11公里,具备绝佳的捕鱼优势,海洋几乎是无限度地向阿伦贝皮馈赠各种鱼类。阿伦贝皮的男人们大都以出海打鱼为业,女人们则在家打理家务,间或打打零工。这也使得阿伦贝皮的经济状况要好于周边其他纯渔业的村庄,也要好于巴西城市中的贫民。尤为可贵的是,“阿伦贝皮缺少财富、职业、教育和政治权力上的阶级对比”。就算是住在城里的地主回乡,他们也是像对村里同龄人一般接待。唯一受到阿伦贝皮人尊重的一个地主只是因为他的学识、公正和慷慨。村民之间则贫富差距不大,成功的机会均等。在年代,阿伦贝皮普通渔民的全年收入就能买到一艘装备齐全的全新渔船。村民只要有野心,加上一点勤奋,就很容易升为捕鱼船的船主或船长,从经济底层一跃至最高层。

阿伦贝皮的人际关系更是简单、温情。当地人普遍认同一种观念:“我们所有人彼此之间都是亲戚。”而事实上,村民们的肤色、世系关系复杂,并非同源同种。让美国人惊异的是,阿伦贝皮人虽然肤色“黑”、“白”明显,但他们并不按肤色和血统来区分等级,从未有“白”人一定高于“黑”人的歧见,种族观念几近于无。加之,当地家庭大都是跨种族婚姻,进一步冲淡了种族色彩。科塔克从阿伦贝皮对种族名称和具体人物分类上的随意性,即发现“种族差异在当地社会不是重点。”在与外来鱼贩打交道中,阿伦贝皮人同样要求情字当头,鱼贩们必须和村民交上朋友,甚至是认作干亲,才能作交易。

外界对阿伦贝皮的影响甚微。在年代之前,除了个别收音机和前来收购鱼虾的商贩,阿伦贝皮与外界的几近隔绝,虽不至于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,但也基本游离在政权之外,自生自灭,国家政权始终未深入到阿伦贝皮,村民无须交税、参军或者计划生育。官方任命的唯一一个警察像是装饰,监狱只在偶尔游客借宿时才派得上用场。对待偶尔到来的外人,阿伦贝皮人既不因贫穷而自觉低人一等,曲意迎合,也未视若虎狼,严加防范。阿伦贝皮人大都未出过远门,那些在外人看来缺乏基本礼貌的行为,实则是对外人的“过渡”信任和热情。

二、

“桃花源”沦陷

应当说,科塔克对阿伦贝皮的初始印象非常好,那是一种完全异于美国、并将延绵不绝的“田园生活”。但在年再次造访后,科塔克发现,短短几年间,阿伦贝皮已失去了往日的宁静,正在将那些他所珍视的“传家宝”抛去,迅速向现代城市生活靠拢。

住宅与交通的变化是最为直观的。房屋一改过去大体统一的样式,而是棚屋、木架泥屋、砖结构房屋、高级度假别墅并存。富人们占据了村庄的最佳地段,建起了象征身份的两层小楼;穷人被迫搬出原有房屋,住到远离繁华之地的贫民区,那里弥漫着恶臭和蚊子。公路则将不断延伸,村庄与城市快捷地连接起来,定时班车和私人轿车日渐增多。

公路的畅通使外部力量迅速渗入阿伦贝皮,打破了它原本自给自足的经济。传统的渔业、种植业比重下降,工业、商业、旅游业和建筑业的重要性则不断上升。村里的旅游业初具规模,旅馆、酒吧、商店遍地开花。原本用来庆祝收获的节日,现在也变成了一档旅游节目。渔业虽还是阿伦贝皮的经济支柱,但其生产和经营方式已发生巨变:产量在15年间翻了近两番,且以对外销售为主;船队规模减小,船只体积增大;冰库、冰箱、马达、鱼饵等新式装备越来越普及。污染随着大型冶炼工厂建起而逐渐扩大。先是村庄附近的内湖,然后是海岸,再之后是外洋。在科塔克看来,阿伦贝皮人并没有很强的环保意识,考虑更多的仍是工厂带来的就业好处。

阿伦贝皮的对外开放还吸引了大量外人。年的调查显示,处住房有58%不属于本地人。渔民中37%是外地人。令科塔克震惊的是,周日驾车竟然在村里找不到停车位。这些往来阿伦贝皮的这些外人大约可以分为三类:一类是休闲度假的消费者。他们只能算是阿伦贝皮的匆匆过客,只求舒适惬意,对村庄无甚感情,但带动了商业繁荣。一类是求职谋生的打工者。阿伦贝皮宛如一块小磁石吸引周边更为贫穷的人前来淘金,干着当地人不愿从事的脏活累活,甚至扎根下来,但他们又不像以前那样入乡随俗,反而与自成一统。还有一类是追求梦想的嬉皮士。他们要么是厌烦了城市生活、要么是标榜离经叛道,而来到阿伦贝皮寻找理想。吊诡的是,这些人将阿伦贝皮人想象成失落的精神家园,但他们的到来和停留,恰恰参与破坏了它的“原生态”。

这些外部力量共同作用,重塑了阿伦贝皮人的行为选择。村民择业的优先次序是按照其收入的高低而定,不再仅是为生计忙活,转而追求更加有利可图的职业。年还在从事捕鱼的阿伦贝皮人不到年的一半,到工厂上班的人数比例则上升到近五分之一。更糟糕的是,阿伦贝皮居民之间相对平等的关系被打破,逐渐分化成高低不等的阶层。劳动分工之时,伴随的是地位、收入分等。一条船上,原来船主和船员之间非亲即友,干活半是雇工、半是帮忙,捕鱼收获分成相对平均;现在则转变为本地船主与外地船员的雇佣或债务关系。船主一人拿走收获的三分之一还多。船员们发现打鱼的收成是大量增加了,但自己的收入跟之前相比反而还要少,不满之情日渐增长。

人们观念上的巨大转变更让人难以接受。在追求财富的竞赛中,阿伦贝皮人原有的合作与分享精神似乎一消失殆尽。“阿伦贝皮的社区精神和慷慨之风,已被利己主义和资本主义所取代”。国家渔监局为提高捕鱼效率和产量而推动建立起来的渔民合作社,很快因为个别船主的自利行为而解散。村庄共同的休闲娱乐泯然不见,饮酒作乐取代了原来一起到湖里洗澡、坐教堂门廊下闲谈。并且酗酒者日渐增多,而且越是那些工作不稳、收入菲薄的人越是好酒。

随着经济发展而来的抢劫、偷盗等犯罪事件虽偶有发生,但对向来羞于犯罪的阿伦贝皮人影响却至深至久。他们紧锁上门窗,对陌生人防范有加。他们也劝告科塔克携带枪支防备,不要随意让人搭车,“因为强盗们愿意劫杀有钱的美国人”。为缓解精神的空虚和紧张,阿伦贝皮人接纳了坎东布雷教这种非洲——巴西巫医信仰的原始宗教,并以此来阿伦贝皮近来发生的某些巨变。他们相信,那些突然暴富的人定然是与魔鬼订下了契约,否则何以可能突然增加如此多的财富。

工业和旅游业深深地改变了阿伦贝皮的地理景观和人文环境,“短短二十年间,阿伦贝皮从一个相对孤立、平等主义和同质的社区,变成一个职业分化、信仰多样、社会阶级与地位存在高下的社会。”科塔克感慨道。旧日美好的“桃花源”沦陷了,取而代之的是个平庸小村落。

三、

回不去的过去

到了年代,当科塔克再与阿伦贝皮人在聊天时,许多村民转而开始怀念之前的平淡时光。在他们的叙述中,那时的阿伦贝皮山清水秀、鸟语花香,夜不闭户、路不拾遗,邻里和睦、守望相助,“那时一切都更自然、简单,也更平静”。只是,阿伦贝皮搭上了全球化这辆单程列车,就再也停不下来,所有重大的改变都已不可逆转,怀旧是不过是变迁之后的必然反应。

首先,阿伦贝皮已与世界接轨,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。全球化意味着地方的封闭体系被摧毁,其经济、政治或者私人生活都渗入了外部影响,从此再难独善其身。阿伦贝皮人好不容易“洗脚上岸”,或者进工厂拿着不菲的工资,或者自立门户经营店铺,收入状况等大为改善。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开始承受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风险,随世界经济大潮而沉浮起落。年代全球能源危机,就波及到阿伦贝皮,给当地村民们不小的冲击。阿伦贝皮人的娱乐项目也开始与外部接轨。年,全村有了第一台由电池供电的电视机,随后,电视机连同新闻、电视剧迅速向各家各户普及,成为识字率不高的阿伦贝皮人获取外界信息、熟悉城市生活的最主要渠道。对于大开了眼界的阿伦贝皮人来说,那种消息闭塞的日子已无法忍受。在科塔克看来,阿伦贝皮年左右已经巩固了在全球经济链中的位置。

再则,市场经济制度讲求的是效率至上,村庄里的每个人和家庭都被卷入发家致富的无休止竞赛中,社会结构也为之改变。在纯实物财富的条件下,遮富是不可能的,成功人人可见。按照村庄传统,富人不得不承担起救济穷亲戚和帮助好朋友的责任,在无形中拉平了村民之间的贫富差距。家庭财富因采取诸子均分制度,数代积累的可能性也不高。而现在,财富的均衡机制被打破,劳动者的重要性正逐渐被资产价值所取代,拥有船只、店铺等资产的所有者要比雇佣劳动者更容易取得成功和财富。阿伦贝皮的渔民都承认,要想通过捕鱼获得更多收入,就必须加大对船只、汽油、鱼饵和冷藏设备的投入。船主们以出资购买装备为由头,从收成中拿得更多,进一步压低了船员的劳动价值。他们通过高收入累积成资本,再以此作为投资生产出更大的资本。这些人在财富和地位上逐渐高人一等,前所未有地自信。同时,富人们在健康和教育上的投入,又使下一代人的起点拉大。

此外,阿伦贝皮逐渐被整合进入行政体制,政权的影响随处可见,国家税收和社会保障体系牢牢地罩住每个人。政府介入了村庄的渔业、教育、卫生、养老、环保等方方面面。到了年,阿伦贝皮已经有了垃圾收集、清洁、邮政等服务。村民们则拼命地争取退休金、政府补贴和国家项目。譬如,由于国家社会福利政策规定,夫妻双方不能同时领取两份退休金,作为渔民遗孀获得的抚恤金也低于作为个体户获得的社保金。为获得这些好处,阿伦贝皮人积极地调整自己的行为,放弃了此前主流的婚姻形式。

回顾40年来的变迁,阿伦贝皮正是全球化的一个地方缩影。不论人们是否乐意,阿伦贝皮都已面目全改,旧颜不再。回不到从前,未来的阿伦贝皮又当何去何从呢?

科塔克并未在书中提出重建“桃花源”的方案,但他依然肯定了阿伦贝皮过往的变化,并对其保持乐观,而这种的乐观正是来源于对阿伦贝皮发展的预期。就如阿伦贝皮渔夫清楚地看到的那样,“整个世界都在向阿伦贝皮开放。”只要是发展,其后果就有两面性,阿伦贝皮也不例外。有人会看到了工业和旅游开发对社区的破坏,转而缅怀过去,为过往的岁月涂抹上玫瑰色的浪漫。然而正如科塔克所言,“尽管在外人眼里可能会觉得这里充满热带风情,但是阿伦贝皮糟糕的公共卫生和较短的寿命,却让其桃花源形象大打折扣。”更多的人则体验着现代化带来的便捷和改观,憧憬未来。经济发展起来后的阿伦贝皮,在教育、卫生、市政建设和女性权利方面已大为进步,就连环境污染状况,也有日渐好转趋势。如此看来,“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只能用发展来解决”这句话虽庸俗,却也是一句大实话。

值得一提的是,《远逝的天堂》除了讲述阿伦贝皮的变迁故事,在内容上雅俗共赏外,亦可被看作人类学这门有趣学科的入门手册。它几乎涉及了现代人类学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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