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叁叁

“将来我想再见你，该怎么办？”

“如果你想跟爱的人重逢，就把你最心爱最喜欢的东西全部存起来，然后全扔进苦海，把苦海填满，这样就可以和你爱的人重逢了。”

人，总是要信的......

我们就靠心头的这点念想活着，靠这点希望撑着，靠这点阳光灿烂着。

01

我叫罗进二，住深水埗的一条小巷弄。

为躲避战乱，奶奶带着两个儿子从南海到香港，经过这条没人的巷子，就停下来，叫兄弟俩一个在巷尾剪头发，一个在巷头做皮鞋，从头管到脚。

剪头发的是我大伯，做皮鞋的是我爸，如今小巷内卷成了马蜂窝，挤满了蝇营狗苟的穷街坊。

我8岁，成绩不好，常被老师罚站。

老师总拿我跟哥哥罗进一比，他从小成绩优异，16岁就火成了学校名人，弹一手好吉他，连续两届获得田径比赛 ，他才是全家的骄傲和指望。

我俩睡阁楼，像两只信鸽，栖在楼顶。

哥哥边写作业边听《渴望自由》，还轻声哼哼，一脸沉醉的向往，似月光。

芳菲是他的白月光。

哥带她去花园街，熟练地教她看接吻鱼和七彩神仙。

“鱼的记忆力都很短，只有三秒，当它从鱼缸这头游到那头，再回头时，已经不记得它刚刚游过，以为又到了新的地方，所以，鱼很开心。”

那时的罗进一是一尾鱼。

罗家门口的“鞋”字招牌只亮了一半，爸爸说，鞋字半边难，妈妈说鞋字也半边佳。

妈妈是朵向日葵，总能向着太阳。

妈妈会说话，洋*子白长官对她客客气气的，爸爸拧得像根钢钎，插在巷头。

收了妈妈月饼的白长官心情大好，逗我倒背26个英文字母，说那样才叫英文好，才有得捞。

我几次都磕磕巴巴的，很不屑。

我们都是鱼缸里的鱼，用一生在鱼缸里撞来撞去，婚姻是鱼缸，工作是鱼缸，社会是鱼缸，自由和快乐只隔了一层玻璃，触手可及般清晰，可我们的撞击荒诞而毫无意义。

02

芳菲着凉出不了门，哥哥决定去看她。

罗进一皮鞋擦得锃亮，装了他最喜欢的“红彩雀”，一路走走停停，直到半山腰。

漂亮的半山别墅赫然入目，没想到芳菲家那么大，他要找的芳菲是仆人口中的“二小姐”。

别墅华贵敞亮，芳菲从二楼款款而下，进一相形见绌。

墙似的鱼缸，晶亮水泻的灯光，一群群罕见的热带鱼嬉戏游弋着，囧得哥哥手里的红彩雀无处可逃。

进一急切地想把它倒进鱼缸，芳菲伸手拦住，说外来的鱼要先隔离两天，恐怕有病菌。

进一不自在地点点头，其实，他就是那条红彩雀。

芳菲岔开话题：“你猜，这条鱼会不会记得它是从哪里来的？”

“有些事，它们一辈子都记得。”

比如出生、阶层、门第、原生家庭，无论你接受多少高等教育，汇入怎样的繁华，有种来路，一辈子都记得，血液般融合，而大多时候，出生已决定了一个人的高度。

进一起身走出了芳菲家缤纷的花园、阔气的电动大门，走出了她的世界，有些距离太远，够不着，有些东西戳破了，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
有时天上会同时出现两道彩虹，颜色刚好相反，交相辉映成难得一见的奇光，它们的相遇和碰撞短促如花火，但闪耀过，出现过，就忘不掉。

03

进一莫名烦躁，上课走神，历史和化学考试不及格。爸爸气得食不知味，进一挨着骂，闷不吭声。

我贪吃双 莲蓉月饼彻底激怒了爸爸，他将一腔愤怒坠在筷尖砸向哥哥。我哇哇大哭，缩在哥哥怀里哭喊：“我要自己吃完一盒双 莲蓉月饼！”

我们家四口人，只能分着吃两个单 莲蓉月饼，双 莲蓉月饼省下来送礼。

爸妈愣了，满眼心酸，爸爸的拳头顿在了半空。

田径比赛，进一摔倒，鼻孔流血，只拿了第三名，放学路上，他小声嘀咕着不让告诉爸妈。何伯叫他听电话，说是芳菲打来的，她们全家将移民美国。

哥哥把送我的金牌又借走了，给了芳菲，说他们也许会再见，也许再也不见了。

奶奶也说要走，去苦海那边看爷爷。

奶奶走了，我开始偷喜欢的小东西，攒进百宝袋，按奶奶说的，想她的时候，就丢进苦海，可是长大了才知道，奶奶，苦海无边啊，哪能填得满呢，失去的一切，又怎能轻易重逢。

04

芳菲也走了。

台风却来了，咆哮着卷积着水泼似的雨，整个巷子踉踉跄跄，东倒西歪。

鞋店其实是棚屋，爸妈顶着风雨给棚屋加固。进一帮着上门板，不小心磕破了玻璃，爸爸骂他没本事，不然哪会两门功课不及格。

旋风呼啸而至，爸爸连人带板轰然倒地，货架散了，招牌垮了，阁楼四分五裂，我拽住光秃秃的楼板，惊恐哭泣。

爸爸迅疾爬上二楼，反手吊住棚屋顶，妈妈叮嘱进一守好楼下的柱子，也爬上楼和爸爸一起挂在那里，他们浑身湿透，像两块摇摇欲坠的纸板。

“抓紧啊，最重要保住个顶！”

爸爸暗哑的声音陷在台风里，断断续续。

雨停了，风过处一片狼藉，累瘫的爸妈佝偻着，也七零八落。棚屋只剩骨架，像爸爸说的那样，保住了顶，便保住了生活的骨架，我们活的就是一幅骨架。

松懈下来，哥哥像水银一样往地上出溜，医院狂奔。

进一患了血癌。

他不知道，还熬夜学习，爸爸常在楼梯口伸个脑袋偷看他，眼神从未有过的专注和温柔。

爸妈逢人就问怎么治疗癌症，哪里有好医生，爸爸决定让妈妈带我们去北京。

鹅毛大雪，白雪皑皑，医院里水泄不通。

我趴在窗口，目睹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被拉走，雪地留下一滩血，恍惚间，那摊血被白雪覆盖，死亡这么近，又顷刻间了无痕迹，但我分明闻见了它冰冷的气息，裹挟着纷扬的雪落进了我心里，至今寒彻骨。

北京的医生说哥哥的病无能为力。

爸爸，保住了顶，可顶下面的龙骨一根根决裂，独木难支啊，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，旁人不能全见。

05

饭都吃不上，哪咽得下耳光。

白长官指着爸爸鼻尖，说付不起钱就搬家走人。妈妈推开暴怒的爸爸，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皱褶的钞票，一张一张数给白长官。

我就躲在妈妈身侧，扯开嗓门，26个英文字母倒背如流，眼睛不挪窝，死盯着白长官，可白长官只盯着钞票，目不斜视。

医院，医院什么都要钱，给点小费，换来一瓶白开水。再给点小费，护士才动手抽血。如果小费给得少，护士就动作粗暴，痛得进一龇牙咧嘴。

妈妈强忍着给进一清理伤口，说：“做人总要信。”

被台风肆虐的棚屋渐渐修好，妈妈搭着楼梯给招牌刷红漆，嘴里还是说刷完就有生意了，做人总要信，可说着说着，用沾满油漆的手背偷偷揩泪。

进一收到芳菲的照片，目光落在上面，写满忧伤。

我从百宝袋里掏出好多东西送给他，一个夜光杯，一面英国国旗，一个孙悟空，还有很多卡片，可哥哥什么都不要。

“我已经偷了所有的好东西给你了，你到底想要什么呀？”

哥哥沉默着，一把将我搂进怀里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哥哥想要越过苦海，见想见的人，想要活下去，这些我都给不起。

那夜，我坐在花园街，直到卖热带鱼的老板收摊了，才慢慢走回去。

爸爸把我鼓鼓的书包一把抢过去，抖了个底朝天，夜光杯、英国国旗、孙悟空蹦落一地。

爸爸火冒三丈，追着我打，骂我不学哥哥的好，偏学别人偷东西。妈妈护着我上楼，我坐在阁楼上杀猪般地哭嚎，哭得小身板颤抖。

这一夜，像一道黑色的屏障，把我和过去彻底隔开。

爸妈在楼下听着，又似刀子割在心里。爸爸上楼抱着我，给我擦红药水。飞翔的翅膀就插在挨打的屁股，爸爸擦过红药水的地方。

“今天学校都教什么？”

“唧唧复唧唧，木兰当户织，不闻机杼声，惟闻女叹息，问女何所思，问女何所忆.....”

我 次认真回答爸爸的问题，我决定像哥哥那样地活着。

爸爸，成长是因为疼痛，我感受到了你的疼痛，感受到了哥哥的疼痛，感受到了生活的疼痛，但像妈妈说的那样，做人总要信，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填平苦海。

06

爸爸两鬓如霜，大伯要给他染，被拒绝。

“有时候真搞不懂，一辈子两兄弟，包办一头一脚，应该不会差的，怎么搞成这样，顾得了头，又顾不了脚。”

爸爸老了，大伯也老了，可生活没变，像剂苦药水，越涂越溃散。

哥哥患癌，鞋档费飞涨，巷子越来越拥挤，现实才是大染缸，愿不愿意，都被浸染。

医院看进一。

爸爸给她换上一双新做的红皮鞋，小羊皮，薄皮底，缀着两朵花，花心特意镂空。

妈妈问为什么要镂空，爸爸温柔地说：“给你两个鸡眼透气呀。”

妈妈给这双鞋取了名，左脚叫难，右脚叫佳。

一步难，一步佳，难一步，佳一步，妈妈边走边念叨。

今天难，明天佳，难一时，佳一时，生活像块布，有细致明艳的正面，也有粗糙黯淡的背面，难是挫折，佳是温暖，携手前行是幸运，阳光的背面是阴影，阴影的背面是和煦的风。

爸爸，你让我看到了沉重生活里的爱，你对妈妈的，对我们的，爱支撑着生活的顶。

医院，很晚都没回，爸爸让我自己去买芝麻包。

何伯急冲冲地说妈妈来电，爸爸闪电一样消失。

哥哥病情恶化，急需输血，冷藏的，新鲜的。

爸爸小心翼翼掏出块，搁桌上，用沾满泥垢的手指压了压。妈妈悄然握着爸爸的另一只手，爸爸手指上的戒痕苍白而突兀，他把婚戒当了。

爸爸掏光了积蓄，当完了家底，丢进了所有喜欢的东西，去换进一，可是，爸爸的苦海那么深。

哥哥昏睡了两天一夜，睁开眼，说想喝及弟粥。

爸妈搀扶着走了。

病房门轻轻打开，芳菲捧着鲜花天使般地微笑。天见犹怜，哥哥终于见到了他想见的人，踩在彩虹的末端。

芳菲走了，关门那一刹，哥哥急剧咳嗽，一口一口喷着鲜血。

我忽然预感到什么，拽着书包一路狂奔，蹲在空荡的家门口嚎啕大哭，我知道哥哥死了。

哥哥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墓碑，爸爸挖了一株花树，栽在旁边，伸出划破的大手握住我，那血就粘在我掌心。

几年后，我走进哥哥的那所学校，成了罗进一。

爸爸，一个人的成熟是因为不断的失去，我失去了奶奶、哥哥、你，可是，朝大海抛光了我所有的东西，却再也见不到你们——我 的人，你们从我的生命中匆匆掠过，带走了日子，却留下了记忆的彩虹。

07

生命是一节一节的旅程，每个节点出现的人各有使命，总会教会我们什么，尔后，悄然离去，你们教会了我一边苦难，一边微笑。

金鱼开心，是因为它的记忆很短，过去的事统统都忘了，可人的记忆很长，尤其是那些失去和别离的部分，全都像钢印一样，戳在心的最柔软处。

每次想起，都会有种幻灭感，世间无永恒，有的只是无可挽留的失去，和失去后遗落的悲伤。

出生，没得选，活着，没得选，失去，没得选，时间或早或晚，总会让你清醒。

失去是一种常态，青春、爱情、家庭、婚姻、事业、健康、亲人、朋友，人到中年的每个清晨，一睁开眼，这些东西便一样样从指缝间溜走，但这都不是结束，我们还得在失去的荒芜中继续面对生活，为了我爱的人，和爱我的人。

死很容易，活才难。

中间偶有片刻轻松，可转瞬又陷入困境，谁也不知道走着走着，前面怎就陡峭起来，就有了弯路，有了十字路口，有了看不见的风风雨雨，人生像束乱糟糟的毛线，被扔在岁月的山坡，九曲连环，纵横交错。

一切都变了，变得不可控，想见的人，始终在苦海的另一边，想要的幸福，始终在玻璃的另一面，想抱紧的人，始终在黑夜的另一头。

爸爸，我是小偷，偷光了青春、容颜、激情、斗志，一路跌跌撞撞，可生活不是这样，就是那样，永不是我想的那样。

爸爸，我不是小偷，岁月才是，偷走了我的情我的梦我身体里所有的蜜，还有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，让我用一生去怀念。

爸爸，人到中年，我懂了，白色是命运的颜色，失去是生活的底色。

（后记：罗进一、罗进二为电影《岁月神偷》中人物，我只是站在罗进二的角度，重新解读了一遍他的成长、成熟和蜕变，也是我们的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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