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峰口述庄子云整理

我祖居抱犊崮东边的白山庄，抗日战争时期那一带是革命根据地，我在小学时就喜欢读小说，虽然识字有限，但也抱着《西厢记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桃花扇》之类的书去啃，更为书籍扉页和插页上的人物肖像画所迷。渐渐地由神往到动手临摹。在当时这些画大部分是木刻画，刀工显露，再加上我表兄在师范里学过木刻，耳濡目染，激发了兴趣，操刀小试，居然还有些意思。从此我与木刻便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
后来，我到天宝山区的鲁南中学（抗日学校）去读书。这所学校共设有两个班级：一个师范班，一个中学班。由于当时物质条件限制，各方面都不那么正规，学习课程也比较杂乱。在这里求学的不都是本地学生，滕、邹、费、峄、徐州的学生都有。我在师范班。在这里求学，我结识了不少的人，比如孙晋奎、贾兴全等。我们的班主任是靳跃南，他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，曾在费县当过农会会长。因为我喜欢绘画和木刻，在班里经常帮助编排墙报，美化版面。十九岁（年）那年毕业后，我被分配到鲁南山区印刷厂去工作。

这个铅印厂原是石印过渡过来的新建厂子，设在天宝山区的苏家崮。全厂职工有多人，厂长的名字叫萧凤仁。印刷厂的设备还是满齐全的：计有油印机3台；元盘铅印机2台；手摇大型对开印刷机1台。铅字架存放在几间屋子里，铅字架上以五号字为最多，当时的印刷品中使用最多的也是五号字，比如人民的“人”字，一组字里就有很多。其它如仿宋字、黑体字等，都是分组排放的，拣字时非常方便。我们除承印《鲁南时报》外，还承印各种书籍、文件之类。战争环境催人勤奋，促人自强。那时还不叫什么“技术练兵”，但人人的拣字技术都很过硬。因为一排排的铅字架都是按《康熙字典》部首排列的字，要求排字工人都得会背《康熙字典》。刚进厂时，听拣字的工人们说，就是黑夜里也能摸到所需要的字，我不信，心想那真神了。先我半年分配到印刷厂里的一位同学告诉我说，他就能达到这种程度。于是我拿了《康熙字典》考他，他果然把部首背得滚瓜烂熟。于是又表演黑夜摸拿铅字，让我随便说几个字，我说你就去取我的名字吧。他把灯吹灭迅速到铅字架上取来我的名字，用线扎好递给我。

我到山区印刷厂三个月后，因为刻字工作太忙，我一个人忙不过来，又从《大众日报》社调来一个男青年，姓李，名字不记得了，官称小李。他在报社是专学刻字的，刻字的历史比我长。我们很投契，一起工作和学习。他不保守，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。他说比如刻“王”字，竖划要是两次来刻，气势不易连贯，应一刀刻去，刀至中横少用力，需轻轻拉过，全字刻完，在横笔断划处，用刀擦几下，既看不到断痕，又能气势浑然一体。那时刻字的材料是梨木，有时也刻铅字。只要碰上铅字盘里没有的字，就得手刻，这也是很正常的事。但是要得急，不能耽误文稿的发排。日本*子投降时，印刷厂赶着印捷报，缺很多字，厂长叫我赶着刻。这一次，我在一天一夜时间里共刻了大小个字，在当时可以说是创了刻字 纪录。

战时的印刷厂虽然时时挪动，由于内部岗位分工明确，纪律严明，所以遇变不惊。在机构设置上，有印刷组、校对组、装订组。校对组共有5人，文化水平略高。装订组约有20—30人。除行 管理人员外其余多在印刷组。只记得马英健、吴椿当时是校对组的组长和付组长，其余三个组员都是解放过来的文书，他们经过教育后工作非常卖力。其中有个姓孟的，爱好唱京剧，工作余暇，马英健操京胡，老孟就唱《八大锤》：“吃君禄、报皇恩……”真是情浓韵足。

紧张的战争生活不仅没有增加恐惧，相反我们却是情绪乐观，一有空隙就跳就唱，那时 的是唱《白毛女》，一唱起来，装男扮女，真是其乐无穷。我们常常在夜间工作，蚊子常常在暗处叮咬，拍打蚊子时，手拍在脸上、蚊子吓跑了，脸上却留下道道墨渍。大家你看我，我看你相视而笑。印刷厂里有男也有女，工余时打着玩，也往对方脸上抹墨渍取乐。有时不小心弄到衣服上，那时多数人都穿白洋布（机织平纹白布）褂子，总务科长见此情景就说：“知道身上的白洋布哪来的吗，是枣庄的铁道大队冒着危险弄来的。”教育我们注意爱惜。

当时我们也有个业余剧团，20多个人。我是文娱委员，只要稳定的时间长些，就组织在驻村开演。演出的节目有《气壮山河》、《双喜临门》、《谁养活谁》、《参 》等。当时只有歌剧、话剧两种。我也参加演出，经常演主角。服装、彩裙多数是从群众家借的。记得演《双喜临门》时没有道具，就用秫秸扎个框，糊上纸、贴上个双喜字就开演了。当时剧团只有一样东西值钱，就是那块大幕布。

由于日本*子经常进山“扫荡”，我们印刷厂只好在抱犊崮山区的山旮旯里不停地转移。每次转移相当麻烦，铅字一盘一盘地要装箱，（木架子就不要了）人到哪里，设备、铅字就带到哪里。敌进我退，敌去我回，有时也走很远。有一次敌人搞突然袭击，设备来不及转移，我们就把设备藏在山涧里，上面放上些草和土来掩盖；纸张不好转移大多藏在老百姓家中。那时 民关系极好，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帮我们掩藏这些东西。有时预先接到情报，时间充裕收拾得就比较利落。人手不够时就觅请伕子运送。铅字沉，行路急，有人把肩膀磨破了，大家就替换着肩扛。当时印刷厂有个负责通讯和保卫的通讯班，由六、七人组成，六、七支步枪，有班长、副班长。领导和搞财务的配备匣子枪，工人配备的是地雷和手榴弹。报社的编辑人员也是一手拿笔，一手拿枪，他们佩带短枪，用以自卫。

记得有一次转移、情况太紧迫，人人都要轻装迅速转移。印刷厂负载重，只好就地把地雷、手榴弹处理掉。

战斗的岁月最能锻炼人，许多干部能写文章能打仗，文武全才。我在紧张的工作，战斗之余，也练习写作，先后写了两篇通讯稿：一篇题目是《鲁南山区印刷厂》，约有字；另一篇是《路岗》，来字。都在《山东文化》上发表了。因为是自己的经历和感受，有些段落现在还能背下来。记得《鲁南山区印刷厂》那篇开头是这样写的：

“你若经过绿柳掩映，溪水淙淙的小山村，多远便能听到印刷的机器声，这就是鲁南山区印刷厂驻地。印刷机咔啦咔达在唱，它唱出抗日统一战线联合抗日的战果；它唱出山区 民的鱼水深情；它唱出青年工人们为解放事业而奋斗的事迹……”

领导上认为我能动笔写文章又有木刻技术，便把我调到《鲁南时报》社编辑部去工作。

《鲁南时报》社是年组建的，开始只有几个人，报社的“印刷厂”就是一台油印机。出一次报也就印那么二、三百份。我去后，听最早办报人吴椿（解放后调往费县，任教育局局长）、马英健回忆说，开始那当儿打游击办报，哪有个固定地点， 的一架油印机就背在身上，人到哪里报社和“印刷厂”就跟到哪里。有一次夜间行 ，他俩躲在草丛里，*子从他们身旁经过，踩得石头咔咔作响，他们屏住呼吸，一动也不敢动，终于化险为夷。事后他们取笑说：当时我俩要是牺牲了，《鲁南时报》也就垮台了。后来《鲁南时报》扩大编制，改善印刷条件，由油印改为石印，俟后又由石印改为铅印。在当时订阅这种报纸的多数是机关、单位、学校。在我调到《鲁南时报》社编辑部时，已使用铅印。当时连编带印，总共有工作人员人左右，直接隶属鲁南 区领导。报社的工作人员大都享受供给制待遇，大约比部队生活水平略高些。报社社长赵洪弼（上海人，解放后调往山东文化局），总编主任是 虹（上海人）。《鲁南时报》为4开纸印刷，共分四个版面： 版是要闻版，主编由 虹兼任；第二版是国际时事版，由三十多岁的临沂老人赵（名字失记）主编；第三版是农村版，由马云汉（临沂人）主编；第四版是文艺版。虽然印刷条件改善了，原先那台油印机还是没有抛弃，因为编辑部增出了一种内部刊物——《鲁南参改消息》，纪律要求很严，不准外传。这刊物是用油印机印刷的，每隔数日出一期。

进报社后，我先是干些抄写工作。不久适逢纪念斯大林诞辰，报上要刊登斯大林的像，社长知道我学过木刻便问我能不能完成刻制斯大林像的任务，我说：能。那时没有各种刃型的木刻刀，如槽刀，排刀之类，我就在货郎担上买来几把生活用的长三角形的修脚刀代替，就这样工作起来。经过一番精雕细琢，斯大林的头像终于完成了。试清样时，社长和主编看画面形象都很满意，称赞我的刀工不凡。报纸刊印后不久，《大众日报》便来信询问我们是几时换了锌板，否则搞不出这样高标准的头像。社长在回信中作了解释。这一炮打响，我便被分配搞木刻，主要是搞报头和新闻插图及补白插图等。我的所有创作和制品直接由总编 虹批阅付印，不受各版编辑的左右。

和我一道还有一位搞木刻的，他叫吕济生，是安徽人。这人很沉默，我们工作起来都不说话，或动笔，或动刀，只能听到刀笔的响声，其它什么声音都听不到，日子一久相互熟悉了秉性，产生了友情，增进了配合。当时我们手头上参考资料很少，几本《人物画法》，《静物画法》也很陈旧，结合现实也就不够用。必要时就得依靠现场采写。有一次我要制一幅捉俘虏的新闻木刻画，一时没有采写对象，老吕就躺在地上当俘虏，我迅速勾画轮廓，然后再加工。再如战士持枪作战的姿势等，老吕也照作模特表演。我们除了给本报搞插图外，有时也给《前进报》兼搞一些新闻插图。刊用后，他们还按标准付稿费。

后来，《鲁南时报》又增设了画报专刊，半月一期，版面80％是木刻画，我们木刻的任务又加重了。别看8开纸的小小画刊，搞起来确实费工夫。最初，我们都没有套色经验，搞不好把鼻子上的颜色套到耳朵上也是常有的事。要搞得一拍即合，天衣无缝，我们还真个动了一番心思。比如画天上的云，我们便找来椿木，让木匠在木段的罗丝纹处截开，取下剖面便可以在纸上印天上的云，比用笔画的还自然逼真，大家夸说这是“异想天开”。

年*子宣布无条件投降，人们沉醉在喜悦之中。报纸适应形势不时刊登革命歌曲。记得有一次我编《大家唱》这个版，根据内容我搞了这样一个刊头：一个隋圆形圆圈，周边是张着小嘴的男女头像，中间嵌入“大家唱”三个字。由于这刊头神态生动传神，线条粗犷、简洁明快，又一次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好评，各刊物报纸相继复制采用。后来《大众日报》通过照相制板也采用了。事隔多年，这幅作品在我脑海里记忆特别深刻。

年国民 队重点进攻山东，鲁南山区印刷厂被迫分散转移，我们的编辑部便跟随鲁南 区司令部转移。那时从 也就是从 ，纪律十分严明。记得在山区行 时恰恰要经过我们的家门口，怕掉队都没有回家去看望。可惜后来《鲁南时报》社编辑部化整为零、分散转移时，我生了一场大病，卧床不起，从此我与报社编辑部就失去了联系。俟后，改行执教。后来听说由于区划的变动，《鲁南时报》与《鲁中时报》合并，改名为《鲁中南时报》。平津战役结束，济南解放后，《鲁中南时报》停办。山东增加了《农村大众》报，即后来的《大众日报（农村版）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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