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吻鱼
简离开后,整整三天的时间,我失去了正常的思维,失去了生活的一切态度。 这个男人,从18岁到现在,我已经爱了他足足7年。7年,算起来不见得不是沧海桑田。那样爱,那样地爱,一度相信呼吸都同这个人有关。已经到谈婚论嫁了,忽然在一天晚上,他告诉我,他要离开,因为另外一个女子,让他有苏醒的感觉。 什么都是知道的,爱没有道理,不爱也没有道理。可是这样骤然地失去赖以生存的空气,我只觉得窒息。 不接任何电话,不开门,不起床,不吃东西。一次次地,想到死。 不是要报复和仇恨他,是这份爱情的本身附加给我的脆弱,我没有防备。而从小到大,我不是个太懂得给自己留下退路的人。我的心依附了他7年,现在他忽然走掉,虽然带走的只是衣物,可是我有理由觉得全世界都空了。 简说:“你恨我好了。” 我不要恨他,恨他他亦不会回来,我这样折磨自己,是希望能够在疼痛中想得明白,爱是一回事,生活是另一回事。我需要契机,需要借口,需要提醒,却什么也看不到,三天后,我摇摇欲坠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冰箱找吃的东西。我不知道死的感觉是什么,但是饥饿,饥饿真的很可怕,会将身体所有的部位收缩到一起去,然后用力地痛。我承担不住了。 冰箱里剩下一盒牛奶,仰起头来喝的时候,忽然看到冰箱上小小的圆形玻璃鱼缸,里面的一条鱼,不知什么时候死掉了。 两条接吻鱼,这两条鱼,是三年前我生日的时候,简买回来送我的。他说:“它们叫做接吻鱼,只要碰到一起就会亲吻个不停,是要成双成对在一起生活的,离开一个,另一个也就活不太久了。” 那种小巧的接吻鱼,不是很美,豆青色的身体,有略浅的斑纹,不够艳丽和妩媚。可是,一直很有生命力,都是简来照顾它们,隔几天换水,每天喂些鱼食。它们便一直快乐地生活着,真的像简说的那样,只要碰到一起,便快乐地亲吻一下,迅速分离。 是很相爱的小东西。 爱情死去的时候,我根本无暇顾及它们,不知道上次简是什么时候换掉的水,又是什么时候喂的食物,而这一刻我留意到的时候,身形稍微纤小一些的那条,已经死去了。 死去了,无声无息地,好像我的心。剩下的那一条呢?它围绕着它的恋人游来游去,不再亲吻,不再缠绕。它这样孤单,不知道还会坚持多久,这样活着,像不像是我呢?已经没有眼泪了。 把手中的牛奶放下,找了找,不知道平时简用什么给鱼换水,而自来水又需要做怎样的处理。还有鱼食,又放在什么地方?需要给多少? 想想,算了吧,我连自己都已经顾不得。爱情死了,还要象征爱情的鱼做什么?我只伸手捞出了死去的一条,看了看剩下的孤单的那一条,对它说:你自生自灭吧。 想起简说过,这一族类的鱼,是要成双成对的生存的,更觉无须照管。反正它是 的,因为它的爱人死了。 也好,总有爱情会善始善终,即使它们,只是那样纤小的,在一掬清水中就可存活的鱼。 克牛奶支撑了我又一天,终于接了微的电话。她是我 的朋友, 的含义是任何时候都可以投奔而去。 微说:你来吧,你来吧苏苏,一切都会过去,真的会过去。 会吗?我半信半疑,可是微的言语很是诱惑我。她说:做了你 吃的红焖鲶鱼,还有西子玉米,皮蛋瘦肉粥。 我便从床上爬起来,裹了件外套拦了车朝着微的住处一路奔去。催促司机加快速度的时候,我开始怀疑我痛苦的真实程度,怀疑这几日我对生命的刻薄,究竟是不是真的。我竟然无法再坚持刻薄和怠慢下去,就这样向温暖的食物缴械投降了。 在微那儿,一住便是7天。7天的友情当然无法让我淡漠和释然。7年的爱恋,我却相信了一件事,那就是我根本缺乏死的勇气。我对生活的衣食住行还有着本能的眷恋,或者说,我是贪恋生命的。生命是宝贵的,只是,我依然不能明白,没有了简,生亦何欢?没有了爱情,我算不算苟且偷生? 7天后,苟且偷生的小女子,从微那里拿了大包小包的水果、巧克力、牛奶和面包回来。它们能够很好地延续我的生命,可是,什么才能延续我的心呢? 茫然地,一件件朝着冰箱里塞东西,一直塞满。拍拍手直起身来,再次意外地,看到了玻璃缸内那条失去了爱侣的接吻鱼,它竟然,还活着。 明显地虚弱了,很缓很缓地游动,那种挣扎着呼吸挣扎着生存的感觉,是那样地逼真而强烈。 这样一条一寸长的小鱼,传言中以爱为生命的小鱼,在面对了爱人的离去之后,竟然是这样近乎顽固地守护着自己的生命,不惜挣扎。整整10天了,它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人来过问,可是它活着。为什么呢?我看着它,隔着薄薄的玻璃,它似乎,也在用已经走向脆弱的生命看着我,它告诉我什么呢?告诉我,爱不是生命的一切。还是,只要活着,就有希望? 是的,希望。 我近乎手忙脚乱地拿起电话打给简,我说:简,对不起打扰你,我只想请你告诉我一件事,我要怎么给鱼换水,它吃的东西,放在哪里? 简似乎愣了愣,我想他是意外吧,他不会知道为什么,他离开我10天后,我打给他的 个电话,是为了这样一件事,只为这样一件事。 是的,他不知道,他不知道这10天我经历的困顿和挣扎,不知道我一度质疑生命甚至想过放弃,不知道我有多疼,不知道,我至今没有找到疗伤的药。可是那一刻,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告诉他,不想要求他什么,我想知道的,只是如何,让那条鱼,好好地活下去。 简告诉了我。 我谢了他,挂断电话,然后找出大杯子来接了水放在阳光下晾晒,厨房的一个小抽屉里,有我亲爱的小鱼 吃的那些红色绿色的小颗粒的食物。我轻轻地撒了一些在水面,看着它游过来,缓慢地,略带吃力地,游过来,轻轻地张开了小小的唇。 半个小时后,我清洗了鱼缸,给 的这条接吻鱼,换上了新鲜的水。它在透明的水中轻盈地摆动起来,好像一种舞蹈。 我看着它,这个午后我只想这样看着它。我不知道它还痛不痛?它是不是想念和它相伴了三年的爱人?可是它活着,在努力地快乐。那么有没有等待呢?等待一个新的未来? 被挂断的电话再次清脆地响起来,绿色的显示屏上,滚动过简的名字。音乐也是我熟悉的,是只为他设置的“梁祝”。是简的电话,是这些天,我在绝望中一直苦苦等候的声音。在绝望中等候,在等候中绝望。现在它终于来了,我却忽然,什么也不想听了,如果爱已经走了,听一听他的声音,又能如何呢? 无非是饮鸩止渴。可是现在,我愿意以健康的方式活下去,即使疼痛还在心底,但,总会过去,我明白了,所以,不会选择片刻的麻醉。 看着显示屏一点点,一点点淡下去,有温热的泪滴落在手背上。 三天后,我买回了一条新的接吻鱼,然后看着陌生的它们,在狭小的水空间相遇,小心地对视,缓缓地靠近,于是它们的唇,就那样轻柔地,轻柔地碰在了一起。 我看到了我的未来,我知道,它一定与爱有关。
裤子、白裤子
其实,我并不适合穿白裤子。我的身材不仅矮,而且胖,腿像萝卜,粗壮臃肿,但是自从十六岁,从母亲那里争取来了单独添置衣物的权利,我每年都会偷偷买来一条白裤子,藏匿在箱底,牛仔,麻纱,直筒,喇叭,我在每个春心萌动的黑夜,想象着白天,我也能像邻家的姐姐穿出它的飘逸,洒脱来。 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穿出,直到那年春天。 为了他。 他是同一楼层的另一家公司的职员,每天我们会在电梯或者餐厅里相遇几次,他会拿若即若离的眼神看我,我从喜欢他的 眼,就发现,他喜欢穿白裤子。 我的体重已经是成年后的历史 点,去年富态时买的裤子穿上,显得有些空旷,就像我没有着落的心的间隙,但我还是很胖,我知道如果这样的相思煎熬再持续下去,我会更加适合穿上它。 周末,两家公司有联谊活动,我忐忑地穿上了白裤子,去了才发现,所有的女孩都穿着正式的职业装,他也是西装革履,只有我,黯淡清雅的紫色光线下,白裤子折射着惨淡的紫,怪异可笑,我又慌又乱,仓惶逃出。 之后,公司同事小鱼成了他的女友。 也许白裤子和爱情没有直接关系,可是我总是想,如果那一夜我没有离去,他可能就是我的。这样想,会让我在不经意间泪流满面。 后来,我接连恋爱了几次,身材居然苗条得很了,却再也没有想过要在男人面前试穿白裤子。 再遇到他,是在一个校友会上,他已经和不是小鱼的女孩结婚了。那一晚,却穿了一条扎眼新潮的白裤子来,忘记是从什么话题聊了起来,我们都已经不在原来的公司做了,这却才是交谈的 次。 “你还记得吗?那次我们两家公司联谊,你穿了条白裤子来,可是你只出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。”他竟然知道和记得,我以为自己会难过伤感,想不到心中一阵释然:原来当年叫我逃出的原本不是我穿白裤子,而是叫我惊惶失措的爱情,就像我对穿着的白裤子一样没有把握和自信。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,我们总是为一些并不适合自己的东西惆怅,奔劳,直到多年之后才明白,它美得叫人流泪,是因为和它隔了距离,就像我对白裤子。
碎在上海的玻璃心
尹香是 浦江边弄堂里长大的金枝玉叶,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做独立的装饰设计师,很时尚很自由的职业,还有一份不低的收入,而她并不快意。因为上海世面大,所以她的心和梦也飘得很高,不甘做一个上海的小家碧玉。 21岁的春天,命运刻意地安排尹香结识了来自西北小城白水的杜怀宇。那是在临江的香格里拉举行的一个小派对,客人里不乏时尚的男女,只有尹香和杜怀宇,竟然不约而同地穿着简约素雅的布衣单衫,反倒特别。 他们对面而坐,因为衣着的类似而心生好感。聚会到一半,尹香忽然发现自己的丝绸披肩不知何时被粗心客人的烟灰烧了个洞,碰巧此时杜怀宇很绅士地上前为她拉椅子,便也凑近看见了,继而还用手轻轻地抚拭,然后比较内行地判断说:“好像不是现在的产品呀。”尹香随意地告诉说那是几十年前苏州老店的双绉丝光绸,杜怀宇听见,越发仔细地端详,心里也越发替尹香惋惜。 聚会散去的时候,杜怀宇意外地对并不熟悉的尹香提出要修补那条丝绸披肩。“修补”这个词让尹香意外,华衣缤纷的上海早已没有修补一说,而这个杜怀宇却要认真地为她而做。自然尹香也有点感动。 见尹香答应,杜怀宇莫名地高兴起来,进而冒昧地向她要了手机号码。等到尹香下了车,越走越远地消失在小区的路径那头,他的心思也驿动起来。他原本是来上海专习雕刻工艺的,而且又临近学习结束离开,可眼下忽然就萌生出要留下来的念头。人有时很奇怪,他起初只想来见上海的世面,可见过上海的尹香,却真有了想为这个女孩子而留驻的决意。 杜怀宇为尹香而留,在上海一家公司做工艺设计。过了两个多月的样子,他给尹香发了个手机信息,很婉转地问她:“记不记得有个要为你修补丝绸披肩的人。”尹香想想,当然记得,只是印象有点淡了。 第二次见面是在博物馆前的广场,尹香穿的还是“江南布衣”,不过款式变了。杜怀宇把用盒子装着的丝绸披肩郑重还给尹香,打开一看,是在破损的洞上绣了一枝青莲,典雅的中国水墨气派。 尹香一见就喜欢,随即披在肩上。 昏时的广场上天高云淡绿草白鸽,尹香闲逸的“江南布衣”配着简约的丝绸披肩,那样衬景里的女孩子,杜怀宇的心绪也随着翻飞翩动。 过了好久,他对她说:“以后我做个配这条披肩的礼物送你。”是什么呢?尹香用眼睛好奇地凝视着这个黯然优雅的杜怀宇。他不讲明,在心里,希望有个别样的悬念,伴随爱一起开始。 日子过得很快,到他们倾心交往的第二年,却有另一个台湾青年插了进来,叫阿健。这个阿健,刚拿了美国加州大学博士学位,家里在东南亚等地有生意,新近又在上海办了厂。在所有这些根底面前,尹香的心思纷乱起来,她不断地暗暗掂量、权衡、比较、徘徊,然后不断说服自己尽早在两个男人之间定夺。要知道,很多诱惑人有时是不能无所谓的。 23岁生日就在尹香的迟疑中到来,两人的礼物几乎是同时送到门上的:阿健送的是他镶着家族标记的一枚白金钻戒,一望而知那不菲的价值;而杜怀宇送的是一颗润红剔透的玻璃心,盛在小锦盒里,一看,便知道这玻璃心其实就是最初他在博物馆广场上的那个许诺,好美好美。 尹香把锦盒合拢的那一刻,望着面前杜怀宇眼里的期待一点一点失落掉,她的心莫明地疼了一下,但又很清楚自己是不可以继续犹豫的。玻璃心退在杜怀宇面前,他挡住,说:“只是个生日礼物,祝你快乐,祝你们快乐。”口气依旧很绅士,但尹香能辨出那郁郁的感伤。她不敢抬眼望,手里捏着锦盒向外走,外面是阿健的蓝鸟车等候着——他已在香格里拉为她订了生日派对,上海滩的小女孩,到底脱不了一颗俗心对俗情的渴望。 以后尹香如愿嫁了阿健,还移民去了法国,与国内的朋友渐渐没有了联系。 3年后的夏天,杜怀宇作为年轻的艺术家去巴黎举办一个作品展,竟不期地在 昏的协和广场喷泉边遇见尹香。她穿一袭华美的丝绸连衣裙,依旧年轻漂亮,杜怀宇没有问她好不好,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尹香眉目间掩饰不了的落寞和幽怨。 随后他们一起到路边喝了咖啡,说话很少,即使谈也是客套。那样物是人非的时刻,能做的只是落花流水皆莫问。 在告别的刹那,杜怀宇对尹香说:“天有点凉,你该带条披肩出来的。”尹香一下子就意会了,微笑道:“那条丝绸披肩我一直披着,只是今天忘了。还有你送我的那颗玻璃心,很配那条披肩。”杜怀宇没有再说话——那颗玻璃心,他用了十个月才制作成功的,要把玻璃和 金融为一体,才能烧出那样润红玲珑的玻璃心——这是尹香永远都不会知道的。 尹香目送着杜怀宇沿着大街远去的背影,微笑一点点收敛起——那颗玻璃心,在她和丈夫来巴黎的 天,碎在行李箱底,那是她自己推着行李,只是很轻微的一点振荡,就碎了——这是杜怀宇永远都不会知道的。 夜幕降临,巴黎却醒过来。在整个城市的流光溢彩里,孤单的尹香微然记起上海,记起香格里拉派对上的丝绸披肩和那颗碎了的玻璃心。年轻的爱情啊,有时就如同那颗玻璃心,很真很美,但也很脆弱,总是那么轻易就碎在物欲的振荡里和浮华背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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