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是我在不同年份的春日里，写下的江南事物。
有新作，有旧文。把它们编纂起来，让我的野心昭然若揭：试图在读者心中展现一幅江南春色图。
一、白鹭四月锦溪古镇，一面湖泊闲着。白鹭悠悠南下，仿佛梨花瓣扶风而舞，又踩着云脚插入青苗的水田中。遂想起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，就活然鲜明在眼前。白鹭占尽江南的明眸善睐，它们惊蛰时裹雨，谷雨后踏莎，只倏然飞往云端，便衔远了天地的纵深，诗意从云端泻下。白鹭轻盈地掠过水面，轻得比一句诗的韵脚更弹唇。有时它们引颈而立，抖着翅膀，如芊芊柳条婀娜照镜；振翅时，蘸着粼粼的湖光，把陆游的诗句“水满有时观下鹭，草深无处不鸣蛙”引送到天水之间。它们像鸾栖的瘦金体，在天空撰写宋朝一样婉约的词句。又或者，绘满蔼云薄雨的天，不过是待勾勒的釉面；白鹭的出现，点睛了所有的素洁。白鹭是空中奔驰的玉骢马、 春潮的野渡横舟。它们寂静时，像桂花饮罢秋雨；它们咕咕飞过头顶，一下子提住我的灵*，把我短暂地从熙攘中抽离。它们点醒水的涟漪，啄开柳丝弥缝的烟云锦绣。它们是水面上的一曲《化蝶》，是画楼外斜出的一抹幽香茉莉。李清照写道：兴尽晚回舟，误入藕花深处。争渡，争渡，惊起一滩鸥鹭。澄江似练、翠峰如簇、归帆去棹、残阳里、藕花、兴尽......没有比这些雅致风物，更能留住那一滩白鹭的诗意了。李清照以笔墨，留住了点点星河般的白鹭；在杏花烟雨江南的故事中，白鹭是那春日里必然发生的动人情节。二、鳜鱼肥西塞山前白鹭飞，桃花流水鳜鱼肥。既然写了白鹭，怎能忘记鳜鱼？山川的青色，都酿在鳜鱼里。鲜得叫人落眉。它们破开溶溶漾漾的水面，一身紧致鱼鳞浮在桃浪之间。游速之快，须臾之间。沙边细荇中，见它们吐吞，又在水底把行云递来送往。大小形态都不同，古人云：短者如针细如线。最肥的那一条，当然被唐代的张志和钓了去，斜风细雨，洲外帆微，他自在归去，留下多少后人争相品尝鳜鱼之鲜。三、春茶老爸送我几罐碧螺春，叮嘱道：每天泡几杯，身体好。于是我来办公室的头件事，便是泡茶。泡得多了，对碧螺春的样貌可谓熟稔——茶条纤细、卷曲成螺、满身批毫、银绿隐翠。倒入热水，不仅没撑开，反而变得细细碎碎，如翡冷翠；不像铁观音，泡到后来如肥腻的芭蕉。我从碧螺春的甘苦中渐渐醒神。由于爱喝浓茶，遂搁入小半杯茶叶于杯底，经开水闷半小时，茶色酽 浓褐，呷一大口，苦涩足够拧下我的眉毛。门前冷落鞍马稀，老大嫁作商人妇。商人重利轻别离，前月浮梁买茶去。去来江口守空船，绕船月明江水寒。你看，琵琶女的苦，比我更胜。她的家，是一罐死寂的茶叶，贮藏着寒冷的月光。饱尝苦痛的还有苏轼。但他太乐观了。岭上晴云披絮帽，树头初日挂铜钲。无论被贬谪何处， 州还是海南，他“开荒”的头绪总是找水源泡茶，还将过程写入诗。活水还须活火烹，自临钓石取深清，苏轼这样跟我们娓娓道来。一绺胡子沾了点青汁水，非常调皮地一拂一拂。曾经有人看见苏轼半夜起来，着魔似的舀水。苏轼说，白昼喧嚷，水杂。到了晚上，最甘甜。于是我们看见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苏轼，蹲在溪涧边，敞襟布衣，大瓢贮月归春瓮，瓮中荡漾着霜色的月光；小杓分江入夜瓶，一丝丝涟漪，在瓶中被细细收藏。他请人喝茶，绽开桃花的绯笑。茶的雪乳已翻沫，他细细分茶，头三杯 ，总是他人先喝。这是苏轼的待客之道。试问苏轼的客人是谁，便是他最得意的门生—— 庭坚。 庭坚“爱拍师父马屁”，写下;我家江南摘云腴，落硙霏霏雪不如。为公唤起 州梦，独载扁舟向五湖。送给师父的茶，当然是“用石磨研磨、细细雪花也比它不如”。苏轼开心得像个二百斤的胖纸。过了百年，张可久写下：山中何事？松花酿酒，春水煎茶。和苏轼遥相呼应，都是淡泊山水的茶君子。水无味，茶给予它层次，首当其中便是苦。苦后有回甘，解腻、消火、助食、尽兴。早上喝一杯，苦中慢慢寻到快乐，寻到一天的启程。一碗润喉吻，二碗破孤闷，七碗通仙灵，两液清风生。徐渭说，品茶宜云林、宜永昼清谈、宜寒宵兀坐、宜松月下、宜花鸟间、宜清流白云、宜绿藓苍苔、宜素手汲泉、宜红妆扫雪、宜船头炊火、宜竹里飘烟。我看也不必那么较真。凡是有茶的翠色霏润，俗事也能生出些水漾的快乐。现在我坐在办公室里，喝着浓茶，也觉得惬意，不比瓦屋纸窗下、清泉围树里，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差多少。高山云雾出好茶。换过来说，一杯好茶也能润出心中的高山云雾、千松万杉、琴棋书画。四、春笋（节选）昨天饱餍了咸肉煮笋，举筷不停。肉吃得少，笋啖得多。春意浓起来，山林清润不可描。尤在半月霏雨歇后，笋冒尖、初箨，一夜遍地、再一夜牛毛。雨有多骤，笋便有多爽口。我曾见学校几位护工，握农具锄笋，想必这些笋该很好吃。难怪苏东坡在被贬 州的 天，还能写出“长江绕郭知鱼美，好竹连山觉笋香”。和美食相比，仕途真是不值得。笋在汤中，起初是配角，后来夺了肉汁、脂油，自成一脉风味。南宋 的大吃货林洪，曾以“傍林鲜”比喻自己在林边架锅、入林挖笋的乐事。我一看这名字就很欢喜，勾勒出林吃货把下摆塞进裤腰，猫腰进林掘笋的样子，取一篮子笋，用溪水濯了，就地生火，把竹叶堆成燃料，锅中笋青碧透白。鲜味还得依傍竹林。好像凡物经竹林这么一沁，就沁出些脆嫩。春笋颇俊气，惊蛰后，竹箨也有了层次。近土层的赭 ，出土后的褐黑，箨尖上顶着几片绿，剥开来笋体绿粉初匀。埋得深些的春笋尚须锄头，盈尺时，直接搂住了放倒即可。五、春雨开春了，芦苇把水面打扫干净。芙蓉抬头，听见蝴蝶翩跹的琴声。在晴日里，云朵在天空中写诗，每写完一篇，就交给花朵去念。相思赠与芍药，婀娜教给水仙。柳芽在诗意的感染下，竟激动地放开嗓子，苞出嫩芽似的音符。怎能无春雨呢？雨在天空幽幽走着，把云走成了雨巷。雨水给了草木返青的机会：田野开始膨胀，桃花即将吐露她的绚烂的心事，东风又起，杜甫的诗句“细雨鱼儿出”出现在每块水的镜子上。每株草都好似英雄主义，盎然挺拔；当它们的发尖沾上雨珠，就像一篇手写的散文诗。春雨该如梦吧。鸟雀朗读柳丝上的节气，在枯枝中挺身而出的新绿，给我的学生们上了一节生动的“农谚”。我知道在很远的地方，水声笛声交织响起，农家人，竹篓里背着春天，扬着粗长的鞭，在村边的杏花一树树醒来时，耕开妊娠似的土壤。虽然我见有人写“春雨来时不要骑马”，可我觉得若有机会，我还会骑，从立春出发，走到雨水，向春的深处进发。我也会小心，不惊扰池塘初生的蝌蚪。也不会抢过牧童那支奏响春韵的横笛，在燕子缝补青天时，我披着蓑衣默默远行。眼前的雨，持续约半月。它是把 当成画纸，拓展杏树、桃树、李树的花蕊细节，一粒粒纽扣似的花骨朵儿，攒 五，是留白一样的寂静。一条河流，运送着一幅又一幅微雨桃花的倒影，就像丝绸落入 、题词泼墨扇面、一个人持续不断的爱意。一粒春雨若休憩在枝头，便让枝头成了一间让春天落脚的驿站。同春雨一起抵达的，必然还有春风快马、春雷如辫。俟雨停时，踏青的人在花前醉卧；垂钓的人钩起池塘的绿荫。春雨，给了万物一种向上的力量：原本不过两三句的春日内容，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绿油油、红彤彤的形容词，组成了排比、比喻、反复的句子。于是拱桥可写成：半烟半雨溪桥畔，渔翁醉着无人唤。春山可写成：春山暖日和风，阑干楼阁帘栊。芳草可写成：燕草如碧丝，秦桑低绿枝。因雨的即兴，文体也无定式，可翩跹形散、可清丽词曲、可清怨俳句、可成任何。于是，有了一篇篇可读可画、可听可嚼、可闻可奏的山河文章。六、玉兰花
我最喜欢，也最让我惊喜的，是在一处转角，发现擎天而立的玉兰。千万重花朵遮天蔽日，数不清的花瓣儿像鸽子在晨曦中眺望远方。风拂过，点破这一树银花玉雪；风总是能解开每朵花的心思，让她们噗嗤绽出笑来。这反倒让我词穷，若用绰约去形容眼前，不及花姿的三分灵动；若用白羽去比喻，反倒让花瓣显得太轻飘。用淡妆？则俗化了花色的多姿。遂作罢，老老实实拍照片。
我站在花下，立刻成了白头翁。落花如雨，斜枝似峰，远景是蓝天和冲淡的花；近景是坠坠的、饱胀的花苞和白蝶蜜蜂。没有比这更写意、更能嵌入诗中了。所以古人会写：霓裳片片晚妆新，束素亭亭玉殿春。
我很开心，我约是全校 个见到玉兰花开的人。她的惊人之美被我私藏了。让我有一种想捂住嘴巴、偷偷乐的喜悦。世界很大，但总有那么些时刻，是专门留给你去发现的。
春山淡冶如笑，风光鲜洁。百鸟和鸣，千花竞发。大地再一次迎来了希望的春天，大家也要打起精神，赶走淤寒，从风雪中走出来，走到春暖花开的世界里。
七、乡野春光旖旎，恰似鲜衣。在去买青团子的路上，我们总能和美好事物邂逅——水蛇、赤链蛇、青稍蛇，最不安分；蜻蜓、纺织娘、天牛、金龟子，生性胆小；青鱼、草鱼、鲫鱼、鲈鱼、川条，一身波光；茭白、藕菱、水芹、荸荠，向来阴柔；芦竹、榆榉、杨柳、踮叶舞蹈；月季、芍药、凤仙、牡丹、水仙、蔷薇、芙蓉、赴香馨盛宴。......是这些雨鬓风鬟的倾城色，安插在水乡的每一帧水墨画中。八、鸟鸣天空完全白着，耳边淌进各色鸟鸣，长如柳丝，短如清露。阳光好时鸟鸣自在；雨汽淋漓时，鸟鸣幽碎。鸟天生会唱，且嗓音不赖，也许在花间山坡竹林月下栖息得久了，就从自然里学会如何摆弄舌喉。一开嗓，韵白妩媚婉转，把姹紫嫣红唱遍，配羽毛褶皱，活脱脱一位青衣模样。它们也比任何一个音乐家都懂得如何唱出月光和玫瑰。
九、春夜（节选）十眼长桥亦一路挂着灯，一路泼洒银屑红油，光斑簇簇，疏林回廊，遮不住芳彩。此时我一人，一湖，一远景交错。时间加鞭，走在古人走的路，看景色四面而来，叹时光的苍凉兴盛。恍然许久，往事在回首的云烟里沉浮。遇见一对父女，在岸阜上放烟花。与千万重红灯比，这烟花逊色不少；与凉如水的天比，这烟花却也柔情。天若有情天亦老， 情爱浩荡，路不走就容易荒掉，人不爱就容易老。灯光匀匀分出烟色，霎为明亮。苔绣禅阶，门锁吴愁，我也是偶然才扣响。右手欹枕舻声边，左手邻着人家院落，像我的小时候。古镇夜晚未免箫寂，有灯的照面仍怆然。我驻足片刻，灯在灯海里迷失，人在红尘里相忘。江月两相欢醉后不知天在水，满船清梦压星河
